1905年7月16日,光绪皇帝给内阁发了一道圣旨:
“方今时局艰难,百端待理。朝廷屡下明诏,力图变法,锐意振兴。数年以来,规模虽具,而实效未彰。总因承办人员,向无讲求,未能洞悉原委。似此因循敷衍,何由起衰弱而救颠危。兹特简派载泽、戴鸿慈、徐世昌、端方等随带人员,分赴东西洋各国,考求一切政治,以期择善而从……”
同年12月,一路考察团由户部侍郎戴鸿慈、湖南巡抚端方率领,前往美国、德国和奥地利考察,另一路由载泽、尚其亨、李盛铎率领,前往日本、英国、法国和比利时考察。
至此,清政府的预备立宪运动轰轰烈烈搞了起来,在接下来的几年:
1906年,五大臣先后回国,上书指出立宪有三大利:“一曰皇位永固,二曰外患渐轻,三曰内乱可弭”,建议进行“立宪”。9月1日(光绪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),清廷颁发了《宣示预备立宪谕》,“预备立宪”正式开始。
1907年 9月下令设资政院,10月命各省速设咨议局。
1908年,宣布立宪以九年为期,并同时公布了《钦定宪法大纲》。
1909年10月各省咨议局第一次会议开幕;1910年10月举行资政院会议。
1910年,立宪派为推动清政府速开国会,掀起三次规模巨大的请开国会的请愿运动。可是民主宪政被清政府当成了一个装饰品,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充充门面。上面一系列轰轰烈烈的立宪运动,几乎没有什么被落到了实处。三次请开国会的运动,都被清政府拒绝。
1911年,武昌起义后,清政府急忙颁布了宪法大纲和《宪法重大信条十九条》,并许诺1913年开国会。
然而,对满清统治者来说,不仅实君立宪已经成为一个遥不可及的梦,,虚君立宪也已时不再来。“天下潮流,浩浩荡荡,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。”中国人民是再也不愿回到帝制时代了。
无奈之下,清帝逊位:
“……今全国人民心理,多倾向共和。南中各省,既倡义于前,北方将领,亦主张于后。人心所向,天命可知。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,拂兆民之好恶。是用外观大势,内审舆情,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,定为立宪共和国体。……”
这里祭大清立宪百年,不是要为满清招魂,为其一姓之荣辱,设想如果当年清政府立宪运动再积极一点,步子再快一点,或许真能够“皇位永固”。为今人计,谁愿做这样一个“人上之人”的臣民。然为前人想,如果维持一个虚君,实现君主立宪,能免除后来军阀混战、日本入侵、 国共内战,这个代价不是小得多得多吗?
历史不容假设,何况,就算清政府真立了宪,后来国家和人民的深重灾难是否真能免除,也是大可怀疑的。就算内战可免,小日本的入侵又有谁能阻止,强大如美国,它不也太岁头上动了土?
中国几千年历史,相同的悲喜剧上演了一场又一场,一次又一次。然而当权者总是太健忘,同样的错误可以犯上无数次,相沿上千年。 “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”;“秦人不暇自哀,而后人哀之;后人哀之而不鉴之,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”。这些教训,又有几个人真正吸取。
事实上,如果仅仅停留在吸取教训的层次,再明智的帝王将相,能做到的最多也就是吸取教训而已。中国历史上从来不缺乏总结前人经验以为殷鉴的,集大成者如司马光的《资治通鉴》,结果北宋政府以“靖康之耻”而终。问题是经过两千多年的低水平破坏性重复,中国人为什么没有提出制度上的解决方案?
当然不是中国人不聪明,制度上的问题很容易就可以从制度上找到原因。中国两千年的历史,走的是一条大一统之路。大一统如果只统一到“书同文、车同轨”,在消除了列国纷争的混战后,无疑将会极大地促进文化的交流、经济的发展、社会的进步。然而不幸的是大一统却统一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,包括思想。从秦始皇的“焚书坑儒”,到汉武帝的“罢黜百家、独尊儒术”,到程朱理学,再到清朝的“文字狱”,历代统治者无不把思想控制视为第一要务,即使远在周朝就有人提出“防民之口,甚于防川”的警告。思想一统一,文明就停顿了。从此“百家争鸣”成了一个遥远的神话,一直到二十世纪初的新文化运动,中国人在两千多年里失去了自由言说的权利。无法自由言说,新思想何所出,制度上的解决方案何所出。
然而,人权、自由、平等、民主、宪政,这些新思想新观念新制度还是在地球的另一边产生了。它们一产生,就显示出巨大的生命力。从此,不管喜不喜欢,认不认同,任何一派政治势力,都不得不把民主、宪政挂在嘴边。于是,大清开始预备立宪了,后来的国民党也不得不承诺由军政、训政而宪政了。
共产党也不例外。
1945年,黄炎培曾在延安的窑洞中向毛泽东提起“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”这样的历史规律,问怎样才能跳出这个周期率。这是在从根本上寻求中国历史几千年低水平破坏性重复的解决之道。
毛泽东当时回答: “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,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。这条新路,就是民主。只有让人民起来监督政府,政府才不敢松懈。只有人人起来负责,才不会人亡政息。”
从毛泽东当时的回答看,这个周期律应该不成其为问题了。就在黄炎培和毛泽东谈话的那个历史时期,共产党为了与国民党斗争,在《新华日报》、《解放日报》上发表了许多争民主,反专制的文章。随便举一例,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共产党求民主、反专制的真诚:
“中国的缺点,一言以蔽之,就是缺乏民主。……政治需要统一,但是只有建立在言论、出版、结社的自由与民主选举政府的基础上面,才是有力的政治。”(毛泽东,1944)。
“实行宪政……我们认为最重要的先决条件有三个:一是保障人民的民主自由;二是开放党禁;三是实行地方自治。人民的自由和权利很多,但目前全国人民最迫切需要的自由,是人身居住的自由,是集会结社的自由,是言论出版的自由。”(周恩来,1944)。
“有人说:共产党要夺取政权,要建立共产党的‘一党专制',这是一种恶意的造谣和污蔑。共产党作为民主的势力,愿意为大多数人民、为老百姓服务,为抗日各阶级联合的民主政权而奋斗……只要一有可能,当人民的组织已有相当的程度,人民能够选举自己所愿意的人来管理自己事情的时候,共产党就毫无保留地还政于民,将政权全部交给人民所选举的政府管理。共产党并不愿意包办政府,也是包办不了的。……共产党除了人民的利益与目的外,没有其它的利益与目的。”(刘少奇,1940)。
然而,差不多就在同一个时期,1944年春天,郭沫若写了一篇《甲申三百年祭》。不久,毛泽东在《学习和时局》的报告中提到这篇文章,指出: “我党历史上曾经有过几次表现了大的骄傲,都是吃了亏的。……全党同志对于这几次骄傲,几次错误,都要引为鉴戒。近日我们印了郭沫若论李自成的文章,也是叫同志们引为鉴戒,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。”不久,中共中央、毛泽东决定把《甲申三百年祭》作为整风文件,供党内学习,并且在延安和各解放区普遍印发。
如果毛泽东真的认为找到了民主这条新路,他就不会把共产党的队伍降低到农民起义军的层次。可他就是把共产党的队伍和农民起义军等而视之了。1949年3月23日,他在离开西柏坡前往北平时,再次提到了李自成的教训,并把此行比做进京“赶考”,说:
“我们决不当李自成,我们都希望考个好成绩。”
不仅是毛泽东,其后的中共领导人也多次把共产党的队伍和农民起义军等而视之。1991年,面对东欧剧变、苏联解体的严峻形势,江泽民在讲话中两次提到要重新读一读《甲申三百年祭》。2004年3月14日在人民大会堂记者招待会上,在回答关于反腐败问题时,温家宝也提及了《甲申三百年祭》。
如果人民只能寄希望于执政者“不骄傲”,而不是建立在制度的保障上,这个基础会有多脆弱就不难想象了。我们要问,执政者要是“骄傲”了怎么办呢?后来的历史证明,执政者还真就“骄傲”了,事实上,比“骄傲”走的可远多了!
我们能说什么呢?在共产党那里,民主宪政又被当成了装饰品,在与国民党斗争的时候拿出来充充门面,一旦夺得政权,就束之高阁。前面提及的共产党为了与国民党斗争,在《新华日报》、《解放日报》上发表的许多争民主,反专制的文章,由笑蜀先生编集成册,书名《历史的先声——半个世纪前的庄严承诺》,于1999年由汕头大学出版社出版。但这本书很快就被中共自己给禁了。这真是莫大的讽刺。
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:雍正继位后,为了辟谣——民间流传其得国不正——御制国书《大义觉迷录》,刊行全国使其家喻户晓,欲以使人人“觉迷”。然而雍正驾崩当年,乾隆一继位就宣布该书为特号禁书,凡有私藏者,即有杀头灭身之罪,惟恐有一人“觉迷”。《历史的先声——半个世纪前的庄严承诺》如果任其出版,真有人要向当局兑现这半个世纪前的承诺可怎么办呢!
现在,外国首脑访问中国,或中国政府领导人访问外国,涉及到经济上的要求,比如买波音、买空客,那“好说好说”,但一说到人权,民主,那就“顾左右而言它了”: “中国人民现在素质还太低,还不能实行民主。”侮辱中国人民的智慧不说,把自己也捎带上。中国人民现在素质比半个世纪前还低,那这五十多年共产党执的什么政,搞得全国人民素质整体下滑?
前不久热播的电视连续剧《走向共和》中有一个镜头,我想编剧一定是想借孙中山的嘴对侮辱中国人民智慧的人做出回答。剧中,针对有人说中国人素质太低,还不能骤行民主,孙中山问一个乡长:
“如果有人告诉你,你的孩子不识字,所以不用上学堂,你怎么说?”乡长说:“胡说八道!正因为不识字才要上学嘛!”孙中山说:“对呀!所以有人说,老百姓的素质低,不可实行民权,这就跟孩子不识字,就不用上学堂一样的荒唐可笑嘛!”
《走向共和》后来的被禁,恐怕与这句话不无关系,想想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的党和国家领导人,看到这个镜头时该是个什么尴尬表情啊!
孙中山未必说过这个话,但该剧主旨实在不是通过电视剧来普及历史知识,而是要通过电视剧来普及民主、共和知识。但目前在中国大陆,所谓人权、自由、平等、民主、宪政这些东西,在校园里讲讲还罢了,要通过电视这种大众传媒对普通民众进行相关的启蒙教育,那落到被禁的结局也就不难理解了。
遥想一百年前,满清政府做出预备立宪的姿态,我们说它是假立宪,后来国民党搞军政、训政、宪政,我们说它是假宪政。历史证明,无论是谁,如果把民主宪政当成一个装饰品,只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充充门面,终究会受到历史的惩罚。但历史的洪流是任谁也挡不住的,正所谓:
“天下潮流,浩浩荡荡,顺之者昌,逆之者亡。”
不过,假立宪也好,假宪政也罢,好歹清政府和国民党还做了个姿态。清政府1908年宣布立宪以九年为期,国民党1929年宣布训政期限为六年,加起来,共产党如果立个十五年的民主改革时间表,我想无数人包括我自己都要忍不住高呼一声:
中国共产党真伟大!
(2005年12月19日,北京国贸)2020>